上圖:古城夜色。?君下圖:故鄉的玉言影小杳柳橋。\作者供圖
時隔一年再回故鄉。故鄉還在感冒中,?君昏沉沉地發著燒。玉言影小杳母親自我們上車就一直微信關注,故鄉幾時上車、?君幾時到站了然在心。玉言影小杳小寶與外婆幾年未見,故鄉更是?君格外高興。
去年來時,玉言影小杳門前在造橋。故鄉如今橋已建好,?君修新如舊,玉言影小杳石頭做成斑駁滄桑樣,故鄉與那邊真正的古橋“謝公橋”不太違和。古橋得名自東晉謝安后裔,是國家級文物。新橋命名“王公”,因為附近新建了“××故居”。為此拆掉了一片老房子,而所謂“故居”,不過是幾間展廳+一個廣場。這座古城名人太多了,故居數不勝數。修繕了幾個,卻都搞成了廣場。僅馀的“故”味,只有一條老門石。游子對于故鄉,永遠像單相思的戀人。故鄉頭也不回地呼嘯而變,游子在原地苦苦追尋。
我是很想住老屋的,怕感冒傳染母親,也怕母親做這做那太辛苦,便住到離家不遠的酒店。穿過巷子走路回老屋,曲折狹窄的老弄堂仍在,老樹老簷都在,但寥無一人──臺門里爺孫牽手的影子不見了,曬被子的老太太不見了,暴曬的一匾匾筍干不見了,長滿銅錢草的瓦缸不見了……唯有兩只小狗在弄堂里邊嗅邊走,不知是被遺棄的還是自己跑回來尋舊。屋角青苔斑斑,簷頭茅草雨中搖曳。
過去喜歡走老屋附近的馬弄,很有趣。長約九十六步,寬約三米,兩邊高簷聳立,極窄極細,只能容兩人并行,是城市版的“一線天”。從巷子這頭看見那頭一粒人影,看身形看是否騎著三輪車評估一下能否相向而行。人走在弄堂里,頭頂上里巷人家從兩邊開著的窗子隔巷聊天……如今巷子闃寂無聲,另一頭還被封死了,只剩下一條細細的天際、一道幽幽的微風。透過月亮門,這邊可望河邊洗涮的婦女,那邊可見門廊上“文清庭”三個雅致的題字,圓拱一圈“萬”形雕花。門、字、雕刻都是老物,縫隙間的小草是新芽兒。隔壁就是新造的“××故居”,寬敞氣派,但總覺得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戲劇感,少了煙火氣的親切。沒有一絲進去看看的念頭。
剛出老城,連片別墅新樓;路橋似乎永遠“在建”,高橋闊路很是龐然。小橋流水、田園河湖難得看見了,河湖成了別墅區的湖景,河道成了八車道的寬馬路,古縴道飄零在樓群之間……古城漸漸隱沒在千城一面之中,韻味越來越淡。城市變大了,鄉愁變小了;城市變新了,卻成了游子的痛點。
小時候去鄉下看外婆,回來時從村邊河埠頭坐機帆船,油布篷內兩邊木櫈擠滿了人,大聲說著話。小船突突突駛過村東湖塘邊的小廟,然后穿過大片油菜花田大片稻田、大片河湖大片遠山……船這邊青綠船那邊青綠,左右遠近全是青綠。記得小表弟帶我去他家,走過一片田、走過一座小石橋,與外婆家古鎮相比,他家村子特別安靜,就在竹林里。那時到誰家,如果不是飯點,總被招待“點心”,紅棗桂圓蓮子羹、桂花年糕……都是現做的甜點。
老家親眷支系龐大,每次回去要給小寶“科普”輩分稱謂,母親思路敏捷,講起家史條理清晰。一大桌親眷一大桌土菜,春筍是應季的“扛把子”,各種花式做法:紅燒筍、筍蒸肉、雪菜筍絲、筍絲燉魚。筍性隨和,怎么做都好吃,都是老家的味道?;氐匠抢?,姐姐招待在上過“舌尖中國”的餐館吃飯看戲,網紅店不免展示感太強,總覺不過癮,走到巷里小店,吊一壺老酒,來盤茴香豆,加幾個青菜,老房梁上有懸吊的竹籃、桌上是酒罎和剛曬好的干菜……老味道才夠足。
臨走時,回老屋與母親道別,母親要煮餃子,我們說有啥吃啥,母親親自到廚房去盛煮好的蓮子。我本不餓,母親端來一碗給我,一雙手顫微微的,我忙接過來,心頭一熱。不知不覺中,母親與當年的外婆一樣老了,手會不自覺地抖,頭會不自覺地微晃。母親問小寶:外婆是不是老了許多?我們說沒有沒有。母親自己很小心地上下臺階,過橋時也扶住欄桿慢慢走。我攙起母親,母親的手有點涼。時間緊,加上病中精力不濟,還未與母親多聊些話,又要上路了。
小寶說外婆擁抱一下,母親說外婆越來越矮了,都夠不到你了。我看著一老一小擁抱的樣子,眼淚唰地涌出眼眶。小寶說,媽媽不擁抱一下嗎?我抱住母親,眼淚滴落在老太太的白發上……
走上橋回頭看,母親還站在家門口朝我們招手。幾個人同時拍下來,細雨霏霏中,母親笑容清晰。還沒下高鐵,母親已將微信頭像換成了招手的畫面。
我們與母親,我們與故鄉,終將漸行漸遠。母親越來越老,故鄉越來越新。我們都沒辦法留住,唯有一次次地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