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愣了幾秒,從抑成沒說話。郁病他笑著望向司機,人變又補了句,機器人“是從抑成真的,我腦袋里有芯片。郁病但是人變,和科幻電影里的機器人機器人不一樣,可以主宰自己的從抑成情緒”。
一年多前,郁病他做了腦機接口治療抑郁癥的人變手術。如今,機器人他不再像以前,從抑成無法邁出家門,郁病甚至自己的臥室。他去人多的商場吃飯,在小區是孩子王,去熱鬧的KTV唱歌。他的人生“重啟”了。
司機仍在半信半疑中,吳曉天在一旁偷笑。
機器
回到家,吳曉天坐在沙發上,把電視遙控器大小的白色充電器靠近自己右胸。掀起衣服看,他胸腔靠右的位置,有幾個凸起的粉紅色肉瘤,是手術后留下的疤痕,里面埋著兩個硬幣大小的電子設備,也叫腦起搏器。
手術后留下的疤痕。
無線充電器隔著衣服和皮膚,能直接感應到他肉里的裝置。綠色指示燈亮起,充電正在進行。他把充電器裝進一個黑色肩帶里,套在肩上,這讓他感覺自己像鋼鐵俠。
無線充電器。
胸前的腦起搏器和他大腦里面埋入的兩條電極線相連接,電極穿過他大腦前側的神經核團,每條電極線像兩條燈帶,打開起搏器開關,16個靶點如同燈一般亮起。他的頭發早已長出來,看不到任何疤痕,他用手摸大腦的兩側,能感覺到兩條硬硬的線。
吳曉天的手術主刀醫生孫伯民說,事實上,這只是一個微創手術。在患者的頭部、胸部分別植入電極芯片,由右胸腔的腦起搏器供電,于電極末端放電,從而刺激大腦前端的神經核團上的靶點,以此改善病人的情緒,幫助治療抑郁癥。他是上海瑞金醫院功能神經外科中心的主任,也是腦機接口治療難治性抑郁癥臨床研究項目的主導者。
一邊充電,吳曉天一邊盡力表述自己體內機器工作的原理:“這是一個持續電流對大腦紊亂的電流的重新整合,讓它變得規律、跟正常人一樣的一種形態?!?/p>
腦機接口的原理是自動記錄腦子里的波形,一旦病人出現過于亢奮的狀態,通過人為調控,切換到低點(休息)模式,當情緒低下來時,再啟動工作模式。孫伯民發現,吳曉天腦內的一些波動會跟隨他抑郁癥的癥狀變化,癥狀改善時,波幅升高,多巴胺數量增加;癥狀變重,波幅隨之降低。
白天,吳曉天把程序調到工作模式。這個模式也叫抗抑郁模式,這種模式下,他會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他形容那種感覺像是身體被解凍,“有一股力量起來了”,對周圍的一切又重拾興趣,不再有排斥的淡漠。
夜晚睡覺前,他切換到休息模式,白天的快樂消失,心境莫名低落,說話的欲望消退了些?!把帧闭碱I一部分他的領地。從一種模式到另一種模式,意味著他的情緒也經歷了過山車式的轉變。
清晨醒來,切換到工作模式前,他蜷縮在床上,急切等待著按下工作鍵。這個豌豆大小的按鍵,瞬間將他從奄奄一息的“妖怪”手中釋放出來。
吳曉天早上起來調節開關。
連接手機的開關。
抬頭的一瞬間,他像換了一個人,笑容重新出現在臉上,說話時音調變高,語速加快。他套上一件粉色T恤,黑白格子棉布短褲,唱著歌從床上滑下來。此時,他是個三十一歲的青年,高個子,闊嘴巴,身材微胖,神情堅定。新的一天開始了。
8月下旬的一個上午,吳曉天又去了趟上海瑞金醫院功能神經外科中心。出門時,他會帶幾瓶電解質飲品,隨時準備補充能量,手術后,他時常感到饑餓。黑色背包里裝著腦起搏器的充電器,插線板。到室外抽煙時,他眼睛也一直盯著背包。
充電線。
機器不能斷電。當電量低于80%時,需要長時間補充電量。孫伯民回憶,之前有一個病人做完手術后,因為充電器沒了機器斷電,病人像從懸崖上墜落,等再充上電時,病人已經無法回到剛治療時的狀態。
手機上可以顯示剩余電量。
那天為吳曉天做測試的醫生是王宇涵,孫伯民團隊里的項目醫師。她坐在吳曉天旁邊,問完他最近的藥物使用情況,再讓他填寫一份臨床研究評估量表。這份病例回訪表將測試吳曉天最近一個月的心理和精神等狀態。
王宇涵后來才跟進這個項目?!澳愕娘B內的設備刺激的參數稍微高了點?!彼杏X吳曉天情緒有些高漲,說話滔滔不絕?!澳鞘且驗槟悴恢牢倚愿褚郧熬瓦@樣?!彼@樣解釋道。
他像一個正在參加考試的學生,翻開試卷,一只胳膊壓著試卷,埋頭答題。在做其他題目時,他能快速選出答案。做到“對死亡或自殺的想法”這一題時,他猶豫了幾秒,筆懸在半空,兩個選項提到有自殺的想法,吳曉天排除了,還有兩個選項,“我沒有想到自殺或死亡”和“我覺得生命空虛或懷疑活下去是否有價值”,他選擇了后者。
“我必須實事求是填寫?!彼谶x項前的數字下邊劃上一個勾邊說,休息模式下,雖然不會再有自殺的想法,低落的心境仍然是一種糟糕的體驗。他挪動一下身體,取出椅子后面的粉色抱枕,抱在懷里。
吳曉天在瑞金醫院進行一個月一次的例行復查。
他填完這份二十多頁的量表后,王宇涵又問了他幾個問題。
“最近有做噩夢嗎?”
“有做,但不記得內容了?!?/p>
“那你怎么知道是噩夢?”
“隱約記得有不好的劇情?!?/p>
“有感到不安嗎?”
“偶爾會不安。一切好得太快,有點不真實感?!?/p>
“害怕黑暗嗎?
“不怕?!?/p>
“害怕跟人交流嗎?”
“不怕,我現在喜歡去人多的地方?!?/p>
做完測試,吳曉天從椅子上站起來,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走過一段幽靜的長廊,路過一年多前的病房時,他看到幾個頭上包裹著紗布的病人躺在病床上。很多病人害怕回到醫院,他說,他卻感覺像回家一樣。
10號
吳曉天是瑞金醫院多靶點聯合刺激腦機接口技術的第十位臨床實驗者,他的編號是10。
手術實施之前,他已經在這家醫院做了詳細的身體和心理檢查,結果表明,他是重度抑郁癥患者。醫生告訴他,手術可能存在的風險,包括癱瘓、植物人,甚至是死亡。他平靜地聽完,對這些潛在風險沒有一絲恐懼。
手術那天是2022年1月18號。他躺在病床上,隨著每次心跳,監測儀的揚聲器傳出怦怦的聲音。穩定的怦怦聲雖不大,卻充滿整個病房。護士將靜脈注射管插進了他的手臂,麻藥流進他身體里,周圍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當他眼神正飄忽的時候,護士將他推入到手術室。他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個項目是孫伯民目前的研究重點,團隊里有10來個人,有人負責記錄,有人負責影像分析,有人負責臨床評估。他自己曾患上輕度抑郁癥,莫名感到沮喪,快感缺失,能夠理解病人難以名狀的痛苦。他所在的醫院于2020年12月成立腦機接口及神經調控中心,并開啟第一個臨床腦機接口研究項目“難治性抑郁癥腦機接口神經調控治療臨床研究”。
第一批臨床試驗者經過嚴格挑選,第一步是通過抑郁癥量表和醫生的問診,確定患者確實患有抑郁癥,同時患者還要有一定量的治療,包括患病期間吃了什么藥、吃了多長時間,之后還看患者的年齡和是否有相關疾病。在上百人里,最終只有26名合格。孫伯民說,他們都是重度抑郁,吃過很多藥都無效,患病時間在兩年以上,有自殺傾向或者嘗試過自殺。
上海市心理衛生服務行業協會秘書、上海交通大學應用心理學專業碩士沈夏曾參與過腦機接口治療技術的課題組,據她介紹,這個項目招募的實驗對象是難治性抑郁癥?!耙压J的一線用藥最大劑量都試過了、心理治療也試過了,還治不好,才去嘗試這個技術?!?/p>
吳曉天嘗試過燒炭和割腕。至今手腕上留著兩條淡淡的疤痕。直到手術那一刻,他的父母不理解他為什么要做這樣的手術。母親哭著求他不要做,說可以養他一輩子。他說,每天在“妖怪”打造的牢房里,活再久,只是增加刑期。那時他感覺自己像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筑,輕輕碰一下,就倒塌了。
他必須要做點什么。去上海前,他剃光了頭發,帶上身份證和病歷本,去了瑞金醫院。他已經橫下一條心,并把這次手術當成他重生的最后機會。
孫伯民說,腦機接口技術治療抑郁癥在其他國家已有運用,但是區別于國外的單靶點刺激,他采用的是多靶點刺激技術,通過分析電流活動跟病人抑郁癥狀的關聯性,刺激對應的神經。
沈夏表示,這一技術也叫深部腦刺激(DBS,Deep Brain Stimulation)治療,通過調控神經活動進而干預行為、情緒、認知等等?!吧窠浾{控技術的發展也有段時間了,現在已經達到可以確認某個疾病需要重點干預的腦區域、可以開顱后在目標區域精準安裝刺激裝置,并且無太大醫療風險?!?/p>
對孫伯民而言,這算不上是個極擔風險的手術。這場手術從上午9點持續到下午3點左右。從病床上醒來后,吳曉天感覺自己睡了一覺。剛醒來,他不能進食,幾個小時后,他開始惡心反胃,一直嘔吐,膽汁從胃里涌到口腔。
開機是在醫院會議室里進行的。那一瞬間,吳曉天感覺過去16年丟失的生命的活力突然注入身體里面,悲傷立即煙消云散,他欣喜不止,眼眶濕潤。醫生再進行測試,哪個靶點最適合他。他神經比較敏感,更換靶點那一刻他能明顯感覺得到,不同的靶點,他產生不同的感覺,有的靶點讓他興奮想哭,有的靶點像背后被人捅了一刀,被人背叛的感覺,讓他想砸桌子罵臟話。
身體里的機器剛啟動那幾天,吳曉天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心緒不再低落,不再被“妖怪”捂住口鼻。但幾天后,窒息感再次襲來。和以前的每次嘗試一樣,耐藥性一過,他又被投入地牢。
他再次感到絕望,陷入懷疑中:手術是不是白做了?醫院是不是騙子?是不是被坑了?是不是小白鼠?為什么自己的人生這么失???被這些疑問圍剿過后,他想到自己沒有退路可走,只能再等等看。
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出院回到家里。按照醫生的叮囑,他把從醫院帶回來的設備連接到電視屏幕上,讓醫生可以遠程調控設備。
事實上,把機器放進身體里只是第一步,最終實現治療效果,需要刺激靶點進行調試。醫生隨機測試,電流在他腦袋里的16個靶點上來回跑,以此來尋找讓他感到舒適的靶點。但大多數靶點令他感到很不舒服,情緒也隨著電流的波動高低起伏。焦慮、煩躁、灰心喪氣同時沖到他腦袋里。上一秒走了,下一秒又回來。這個過程讓他感覺人生起起落落,希望與失望交替更迭。
手術后前三個月,一直處于調試中,除工作和休息模式外,還有休閑模式,和另一個測試模式,因為沒有找到適合他的模式,這種切換更加頻繁。直到4月,吳曉天發現,一定要在兩個模式之間切換,否則會產生耐藥性,最終他發現,休息和工作模式對他管用。他把這天稱為自己的重生之日。后來,他又想到定時切換,當一種模式持續幾個小時后,再切換到另一種模式,而不是時時刻刻切換?,F在,他只需要一早一晚切換兩次。
吳曉天可以在手機上調整模式和參數。
這次臨床試驗后,孫伯民發現,與以往精神科所診斷的單純抑郁不同,經過長時間電流刺激后,病人會走向躁狂癥。但吳曉天表現出來的輕躁狂在可接受范圍內,“那種感覺跟喝了點酒,和朋友聚會帶來的愉悅感類似?!?/p>
通常,孫伯民不會讓病人自己調節模式,但吳曉天是個例外?!八容^敏感,控制力好,可以根據自己的狀況來切換?!睂O伯民把調節的權限交到他手里。他手機里下載了一個App,可以遠程調控腦起搏器的刺激模式。
孫伯民的興奮之處在于,這個項目意味著倫理學的突破。研究之初,孫伯民面對眾多爭議,有人說,抑郁癥還需要做手術嗎?有人認為,腦機接口控制人的情緒、會讓腦內信息私密性喪失?!叭鸾疳t院倫理委員很重視這項臨床研究,也很謹慎。前后不斷補充資料花了一年時間,反復論證研究,最后才得以通過?!?孫伯民說,從治療效果看,多靶點刺激帶來的效果要好于國外已經發表的單靶點刺激,很多病人能達到臨床治愈標準。
關于這項技術的風險,沈夏提到,“開顱并安裝一個東西進腦子,可能有外科開腦手術常見的風險等,醫學上通常需要告知患者潛在風險?!边@項技術發展時間短,接受過手術的人少,“可能也沒有太多的樣本數據支撐,所謂的潛在風險具體有哪些”。
吳曉天心里的預期是能改善20%,就心滿意足了。機器可以不斷優化,也許有一天,醫生能給他開發權限,讓他自己找靶點,休息模式的時間還能縮短,直到徹底趕走“妖怪”。
孫伯民期待的未來是,機器可以根據病人的情緒波動,自動調節到對應的模式。徹底干掉“妖怪”是以后的事。
“妖怪”
“妖怪”是在吳曉天15歲時出現的。
不快樂的開始,始于搬家后。小學時,他隨父母從南通搬到蘇州,有同學從家門口路過時,他心跳加快,迅速跑走,擔心同學聽到他的家鄉話,知道他是外地人。
遮遮掩掩幾年,最后還是被發現。有次,他和父母去外面吃飯,正在聊天,有幾個同學迎面走來。第二天,同學對他說,原來你不是蘇州人,雖然語氣溫和,但吳曉天心里劇烈地咯噔一下,他害怕被人知道的秘密被發現了。一個女同學走到他面前說,你可以學蘇州話,他嘴唇哆嗦,情急之下說了句“我不知道你們讓我講”。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吞吞吐吐,心慌不安。
這種地域自卑形成于他15歲那年,看到兩個同學嘲笑一個同學是郊區來的,那種被鄙夷的印象一直刻在他心里。之后的16年里,他常常因此感覺腦子不聽使喚,說出來的話和想說的話,完全不一樣。
表哥張霜劍比吳曉天大一歲,在他記憶中,表弟搬來蘇州后,他們一起玩過,表弟沒什么朋友。他當時并不知道表弟生病了。
那時吳曉天只感覺自己狀態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徹底失控是在一個夜晚。那天他和父親發生爭執,一腳踹到父親肚子上。父親肚子隱隱作痛幾天后,在醫院檢查出肝癌。他歇斯底里痛哭,自責一夜,愿意用生命換取父親健康。那時候沒有人告訴這個少年,一切不是他的錯。
高中,他進入蘇州一所高職讀汽車維修專業。最初兩年,他懷揣著去日本留學的夢,每天課后學五個小時日語,考日語三級時,他思路清晰,答完考卷,第一個交上去。但這之后的一場考試,一道簡單的題,他盯著看半天,大腦像被鐵銹堵住一樣難以運轉,無法落筆。希望的激情冷卻了,繼之而來的是重重疑慮。
他的言行開始越來越反常。有時明明感覺熱,從嘴里說出來就變成冷,有時想說開門,卻說成關門。同學里有人叫他“傻子”,他也覺得自己傻,后來叫他傻子的人越來越多。他垂下頭,嘴唇緊閉,身子在衣服里瑟瑟發抖。每天回到家里,他躲在房間哭。妖怪還沒打倒,他的血條已經用盡。
那些年里,他在黑暗中行走了很久,而這所職高里的每個人都不知道。
畢業十多年后,他再次把職高畢業時的班級合影找了出來,和他童年時的十張照片放在一起。這些照片里,有他七八歲時的記憶,在一個公園里,他爬到一座假山上面,咧嘴笑著,臉蛋紅撲撲的。那是他最快樂的童年時光,他說那時有父母的陪伴。
茶幾上,還有幾張他十四五歲時的照片。照片里,他穿著一件寬大黑色的羽絨服,身材瘦削,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臉上不再有笑容,眼里無光。在他記憶中,那時他的狀態已經“不太對勁”。
他指著職高畢業相片上的人,仍然清晰記得那些叫他“傻子”的同學的樣子,但已經不太記得他們的名字。這件往事已十分久遠,以至于他如今想起來都覺得詫異。
這些回憶是潛藏著的,快樂的記憶要追溯到初中。他翻出初中的同學錄,那里面,同學們都叫他“哥”,寫著對他的祝福語。他初中最好的朋友是陸仕敏。
高中時,他們偶爾見面,在陸仕敏記憶中,那時吳曉天看上去不開心,和初中時判若兩人。吳曉天告訴他,自己越來越提不起勁,他也不知道怎么辦。
當時陸仕敏對抑郁癥很陌生,只是從字面上去理解,想著這個病,自己想開點,或許就會好起來。但后來兩年里,他再給吳曉天發消息,打電話,都聯系不上他。從初中到高職,吳曉天逐漸消失在朋友們的視野里,囚困在“妖怪”打造的牢籠里。
吳曉天初中畢業照。
時光就這樣流逝,在他身上重復著同樣的煩惱和未知的恐懼。高職畢業后,他把自己關在父母做小生意的倉庫里,父母只覺得他越來越懶散,墮落。母親逼著他出去找工作,他寫了一份幾行字的簡歷,去了人才招聘會,東張西望,神色不安。當需要回答招聘人員的問話時,每一個字像石頭一樣堵在喉嚨出不來。
聽到電話鈴聲,他身體會不由自主顫抖,恐懼蔓延至全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有時狀態稍微好轉,他想去聯絡以前的朋友。見了面,感覺自己好像也好了些,但沒過多久,他又大腦混沌,不想說話,不再接朋友電話,無法工作。他被妖怪打回原形,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里。
再長大些時,母親給他介紹相親對象,他看著手機屏幕,大腦死機,不知道怎么回信息。
吳曉天時??幢砀绲谋硌?,張霜劍是一名默劇演員。在他最喜歡的一段表演里,張霜劍被一把撐在半空中的傘來回拽扯著,無法繼續前行,像提線木偶,被傘控制。最后他無奈收掉傘,困在原地。
“傘是一個隱喻”,在吳曉天眼里,傘如同抑郁,不斷的拉扯著他的人生軌跡。他想往右走,卻被一直往左拉,到最后,他麻木了,放棄了。
井底
“妖怪”越來越猖狂,無形的觸須伸到他身體每個角落。吳曉天感覺自己被一根繩子拴在幽深暗黑的井底。開始,他想往井口爬,但力氣耗盡,他極速墜落到更深的井底。
“妖怪”剛出現時,所有人都輕視了它。吳曉天是獨生子,對于走過窮苦年代的父母來說,他們不理解衣食無憂的孩子為什么會抑郁。他的煩惱沒有任何道理,他又講不出遭遇過什么不幸,他對人生的悲嘆,父母感到莫名其妙。
張霜劍是在三年前才知道表弟患上抑郁癥,家里的長輩不理解這種病,“認為他是故意裝出來的”。有次張霜劍去他家,他躲起來不見人。
輕視“妖怪”的也有吳曉天自己。最初聽到抑郁癥三個字時,吳曉天在網上搜過,但那時網絡上相關的信息并不多,他的癥狀也不明顯,因此沒有把自己和這個病聯系起來。但癥狀越來越明顯,他腦子不轉,嗜睡,無精打采。
2011年,他去醫院做全身檢查,結果正常。醫生最后跟他說,你可能是神經官能癥。他一聽,呆愣在那里,心想,這不就是神經病嗎?他想起在電影里看過的精神病人,癡癡呆呆,怎么可能跟自己聯系在一起?他摔門而出。
為了對付一直糾纏自己的悲傷情緒,2009年,他去了杭州,拜氣功大師學藝。大年三十那晚,他站在師兄旁邊扎馬步,扎了兩個小時。但練完之后,除了感到累,情緒仍被“妖怪”掌控著。
他去過深圳,上海,嘗試過針灸,催眠等方法,試圖拯救自己。他甚至放生過一萬條蚯蚓。他做過電擊治療,但會讓他忘記自己曾經的一段戀愛經歷,等記憶恢復時,很多細節已經想不起來。做完治療,每次也只能維持一兩天。
試過所有方法后,第八年,他想到了精神科,決定去看心理醫生。之前,他對抑郁癥的認知僅停留在童年陰影對自己的影響。當看到診斷書上寫著“抑郁癥”三個字時,他已感到非常麻木。對他來說,抑郁癥意味著生命活力的徹底喪失,“慢慢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初的自己”。
他借錢去看了12次心理醫生,一次咨詢800塊。在精神衛生中心看到帶著孩子去看病的父母時,他心里羨慕。
最后一次,醫生跟他說,你還是吃藥吧。吃了藥,剛開始有效果,但沒過多久,藥物對他不再起作用,他又慢慢變得呆滯和麻木。于是他不斷換其他藥品,家里買了一堆的藥還沒吃完,他又去開新藥。
所有的方法和藥物都只能起效兩三天,之后,他再次被“妖怪”掐住脖子。那種令他窒息的壓迫感又回來了。
2014年到2015年之間,他加入過一個群,里面大多數人都是抑郁癥患者,討論的內容跟死亡有關。他以為很多人只是跟他一樣想發泄一下情緒,但后來群里一個女孩自殺身亡,后來新聞報道出來,群被封掉。
他一直保留著這個女孩的微信。過去幾年里,當他感到痛苦難忍的時候,會去她微信朋友圈的最后一條內容下面留言,那里成了他的樹洞。
如果可以開心,體驗快樂,他愿失去一切。但他越來越頹廢,萎靡,提不起勁。最糟糕的時候,他連自殺的動力都沒有,什么都不想做,盯著天花板,像僵尸一樣躺著。
“妖怪”如影隨形,不分晝夜。他看不到痛苦的盡頭。他想著要么“越獄”(自殺),要么“再賭一把”。
去年,看到孫伯民腦機接口的臨床實驗項目招人時,他本可以直接電話聯系,但他無法完整說出一句話,最后,他在好大夫上聯系到了孫伯民。
靠岸
見到手術后的吳曉天時,陸仕敏感覺初中時的他回來了。8月一個傍晚,他們約著一起去蘇州市區里的KTV唱歌。吳曉天先到,坐在沙發上,一首歌唱到一半,門被推開,陸仕敏背著雙肩包走了進來,沖他笑,他也咧開了嘴,臉上綻放出燦爛笑容。
他們合唱了一首《光輝歲月》,這讓陸仕敏想起他們初中那會兒,他和吳曉天個子高,跑得快,體育課時,總在隊伍前面領跑,跑得不整齊,全班又被老師留下來再跑三圈。補跑這三圈,他倆又以最快速度跑完,一起受罰,成為好朋友。
吳曉天和陸仕敏一起唱歌。
吳曉天也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他把那些和抑郁癥共度的年月從生命里抽走,又重新體會到了快樂的感覺,見到朋友,吃喜歡的食物,他又可以哈哈大笑。生活里的每個瑣碎細節都成為他快樂的來源。以前,他只穿黑色的衣服,現在,他會買粉色和紅色的。手術半年后,吳曉天提著音響和麥克風,去了當地一個人來人往的廣場,調試好設備后,大聲唱起來,有人停下來,聽他唱。有人說,點歌多少錢,他大聲說,免費。
孫伯民說,通過這次臨床實驗發現,患者術后抑郁癥狀的平均改善率超60%。
對于其他接受了腦機接口手術的患者,吳曉天并不了解他們后來的生活。對他來說,腦起搏器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孫伯民治療過很多抑郁癥病人,他知道他們即便好起來,也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們生過這病。吳曉天并不在乎這些。原本這次臨床實驗為期一年便結束,孫伯民發現他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病例,決定繼續探索下去。
吳曉天也樂意參與這樣的探究?,F在,他每個月要填一份醫院的回訪表,量表上的問題以測試他當下的心情和喜好為主。填完表之后,醫生再跟他電話或者視頻,進一步了解他的狀況。
他認為,這個手術讓他恢復了百分之八十,還有百分之二十是“妖怪”的領地,但他已經能主導自己的情緒,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有時他感覺到,那個通過刺激后獲得快樂的“自己”很陌生,因為抑郁狀態下從來不會有這種感覺。不過,他感覺他離海岸邊越來越近,即將把船錨固定在岸邊。他可以遠離廣袤黑暗的海水,雙腳踩在沙子上,去他想去的地方。
他不否認,當他回到休息模式時,“妖怪”依然在那里,面目猙獰,他的情緒也開始搖晃,熟悉的麻木、淡漠的感覺再次回來,萬一以后又變得不好?要不現在就自我了斷?這時,有另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閉上眼,睡一覺就好了。
手術之前,他已經運營了一年民宿,是自己家里的房子改造而成的。他有電話恐懼癥,只要聽到電話鈴聲響起,他依然會緊張害怕。每次去有人的房間打掃衛生,他先喝上一杯濃咖啡,再喝紅牛,然后一直喝水,讓自己麻木而感知不到焦慮。
現在,他繼續運營著民宿,每天要和客人溝通,打電話和發信息是家常便飯。他把自己當成一個管家,客人幾點抵達,乘坐什么交通工具,他會制定一個合理的方案??腿说男枨?,他盡量滿足。
吳曉天在線上做客服。
生病的時候,他不在意一切。那些曾經被他忽視的人和物,再次回到他生命里。他父母養了一只泰迪,叫多多。有次小狗生了皮膚病,老人給它涂了藥膏后,忘記戴上伊麗莎白圈,小狗舔食藥膏后中毒躺在地上,一直吐,他能感受到它的痛苦,看到它眼里的光慢慢消失。夜里凌晨,吳曉天抱著小狗去了醫院,小狗被救了回來。他知道他救的是一條生命,是他曾經最漠視的東西。
吳曉天在表哥家玩貓。
食物在他嘴里變得有滋有味,他把一片芝士鋪在米粉上,用筷子攪拌幾下,夾起一大片喂進嘴里。正嚼著他喜歡的雞肉米粉時,電話來了。
“Hello你好,我是你的民宿管家,你那邊還沒有登記,需要登記之后才能給你門鎖密碼?!彼ⅠR放下筷子,拿起電話說。
“等一下,等我忙完了再登記,我現在正在路上?!?/p>
“你們總共是幾個人?”
“三個成年人兩個小孩?!?/p>
“小孩子有身份證嗎?”
“都有身份證的?!?/p>
“ok,有什么問題隨時聯系。祝您生活愉快?!彼畔码娫?,繼續吃米粉。
幾個月前,他搬到新小區,獨自居住。從陽臺望出去,能看到一片靜謐的藍天。低頭,能看到蔥郁的花草樹木,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在彩色橡膠跑道上奔跑。
傍晚六點,外面下起暴雨,吳曉天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陽臺上,對著簌簌雨點,大聲唱起喬任梁的《和你在一起》:如果在你明亮的世界里面我只是陰影/如果在你輕柔的嘴角眉間裝滿了風雨/原諒我實在沒有這個勇氣/對你說一句/我只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吳曉天平時喜歡在小區里一個人唱歌。
歌聲飄蕩在雨中。唱完后,他又站在原地,點燃一支煙,聽了一陣鳥叫聲,才轉身進屋。在他身后,對面一棟樓里,一戶人家的燈在黃昏中亮起。
夜色襲來,不同于過去的每個夜晚,在這個平凡的晚上,他再次懷著明日清晨能活著醒來的希冀,閉上雙眼。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吳曉天、沈夏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