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命運,吳謝可能是宇悲一個人與不斷出現的新環境的調試。
文 | 吳琪 王珊
失落感
不能再成為第一名,劇背這種進入北大以后的后當失落感,太多北大人都經歷過。小鎮王立行是做題以全上海第一名的身份進入北大經濟學院的,“沒想到進了北大,吳謝我的宇悲成績在班里中等往下。我就覺得,劇背肯定是后當上海的高考卷子太簡單了,沒有辦法跟全國卷子比,小鎮所以造成了我感覺自己很牛、做題但實際上我啥都不是吳謝的感覺!”王立行表現出了一種輕松的宇悲自嘲能力。他發現,劇背班上通過競賽保送進來的同學,比例大概在20%,高考里邊也有一部分學生是自主招生進來的,路子各不相同。
而另一個以某地文科狀元身份考入北大經濟學院的向蔚,向我們說起她大學最大的痛苦:數學課對她來說太難了。楊冬明也提到,在北大讀書那幾年,經濟學教育的一個核心趨勢是數學化,用很高深的數學進行建模,這樣的研究文章容易在核心期刊上發表。但對于很多今后從事經濟工作的人來說,其實并不需要進行很高深的數學學習。
向蔚對數學產生了很大的畏懼,進而開始責怪自己?!拔业呐笥牙锩嬗邢胍鼋鹑诠こ痰?,已經開始學雙學位了。在我的圈子里,我是一直行的,但是上了大學以后,班上突然就有奧賽進來的同學、信息技術比賽進來的同學,還有已經自學過微積分的同學。你看,你和人家已經不在一個起跑線上了,心理壓力就會特別大!我就會覺得我怎么這么差?為什么人家就學得那么好,我連個普普通通的專業課都學不好?”
雖然向蔚發現自己對歷史人文類的課更有興趣,但是她也不準備換專業,“因為我太好強了,如果我跑了,我就是個loser。還是要跟自己較一下勁,我轉專業就是逃跑了,那我以后遇到問題就會逃跑”。她硬著頭皮學下去,但是感覺“這個體制不給你一個調整的空間,沒有替代機制”。她覺得其他人都是沒有障礙地往前走,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并且覺得和其他同學的差距會越來越大:我還有沒有毅力,這么辛苦地學下去?
向蔚觀察著身邊的新群體,她覺得北京的同學就顯得很輕松,不管學習壓力多大,這些同學周末都是要回家的?!八麄兒孟褚恢倍己茌p松。這種輕松感,我們是想模仿也是模仿不來的?!彼贸龅慕Y論是:北京的孩子,與我們“小鎮做題家”,試錯成本是不一樣的!北京的孩子視野寬、家里路子多,這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繞著走也能到目的地。而向蔚雖然來自大城市,但是父母只知道讀書這一條路,思維跟不上外邊社會的發展,她認為自己跟“小鎮做題家”也沒多少差別。父母從小訓斥她的話就是:“這個社會它在一直往前沖,它錯不到哪里去,所以錯的只能是你!”
當這群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聚集到未名湖畔,他們雖然也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心理準備,但是由于在過去的小世界里一直是佼佼者,這種在新群體里的失落感,絕大多數人都會經歷。而且他們還不愿意跟同學說出來,基本選擇默默承受。正如大吳謝宇一兩歲的李又廷所說:“每個人真的不一樣,我覺得吳謝宇對自己的要求,絕對不是我這種放松的狀態,他可能都沒有辦法容忍我這種不逼自己的。Always fight for the best,他們只想考第一,沒有第二名這種選項。所以我是不會跟人家交流這種心態的,這種心態我自己放在心里?!?/p>《二十不惑》劇照
吳謝宇在大學一、二年級,成績都在全年級前列,在大家眼里已經是成績優秀的學生。楊冬明后來知道吳謝宇對自己成績不滿時,感到非常吃驚,他對我們脫口而出:“如果他是這種感覺的話,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p>
蕭麗麗是從新疆考到上海讀高中,然后進入北大的。她提到自己剛進北大的窘迫感。她是到了大學才有電腦的,一個師兄陪著去買的?!澳菚r候班里同學都有彩色的課程卡,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在電腦上截圖,然后擁有這樣一張卡片,但是又不好意思去問別人。只能自己摸索著去學,內心是敏感和自卑的?!?/p>
進入北大后,大家才發現,這里不再只是展示學生們的考試能力。一個個體是否向外界敞開自己,能否吸收變化中的養分,在新環境中尋找自己的價值,才是更為本質性的問題。但他們還要面對的,是中國經濟在經歷了罕見的幾十年高速發展之后,不同地區、不同城市、不同家庭之間的明顯差別。當一群天南海北的年輕人聚到了一起,每個人其實都帶著他們成長過程里的具體處境。他們背后家庭實力和資源的不同,他們的視野和見識的差別,已經很難回避了。
曾經的大學
吳謝宇的父母是上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這本是讓人驕傲的家庭資源。不過謝天琴上大學時的處境,與20多年后她兒子在北大面臨的局面,是完全不一樣的。用吳謝宇一位同學的話來說,社會變化這么快,要想父母輩幫助孩子在北大競爭,沒有幾家能做到。他們能聽得懂自己孩子在北大的處境,就很不容易了。
以謝天琴敏感自卑的性格,大學生活居然給她留下了不錯的回憶。她從小因為盲人和“右派”家庭的原因,不愿意與人來往,但是1986年考上大學,她既沒有多少從小地方到蘇州的自卑感,也沒有在同學中感到不舒適。按照擔任她中國現代史的老師陳斯民對我們的解釋,那時候家庭之間的差別不大,學生們穿得都很樸實,考上大學不容易,學生很自豪,家長也自信。謝天琴她們那個年級60多個學生,多數來自農村和小城鎮,一小部分來自城市里的普通家庭。
蘇州鐵道學院當時新建的校區在郊區,離市區有20公里,在上方山的山腳,周圍都是農田。老師大部分都住在城里,一到下午4:30,校車一開走,周圍一片寂靜。同學們下課后在山坡上散步、討論問題。陳斯民說,很多農村來的孩子,讀了4年書都沒進過幾次蘇州城,離城市文明遠了一點。但好處是同學們相處多,學習氛圍濃。
陳斯民是1987級一個班的班主任,他說那時候老師和同學的時間都多,老師了解學生們比較充分。老師們會談論學生,每個學生的性格是什么樣的、誰和誰關系比較好,誰可能遇到了一些事,大家就幫著化解化解。班主任經常去學生宿舍聊天,有同學過生日,大家也會一起熱鬧熱鬧。謝天琴話很少,總是跟在一群學生后邊,但是笑瞇瞇的。
而學生們整體情緒飽滿,也是因為大學意味著人生向上曲線的開端。謝天琴等人畢業了就能在鐵路沿線的學校當老師,而鐵路那時又建在經濟發達的地區。
吳志堅的好友張力文,也念念不忘他在大學的經歷,他提供了一個貧苦山區孩子怎么度過大學的一種樣本。張力文和吳志堅、謝天琴都是仙游老鄉,但他們三個人又處在不同的小階層里。謝天琴家是縣城里的居民,處在最高等級;吳志堅家是平原上的農民;張力文家是在最窮的大山溝里,條件最艱苦。1987年他去上大學,從福州坐火車到昆明,是他人生里第一次見到火車,第一次見到大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乘車,“好在我碰到一個老鄉,他帶著我去火車站,帶著我進站。那時候福州到昆明沒有直達,要從株洲轉車,三天四夜。中途在株洲等半天,我就在株洲車站的廣場上枕著行李睡覺”。
到了昆明大學之后,張力文人生中第一次見到足球,第一次見到圍棋。他的個子只有一米六,打不了籃球。他發現同學中有廠長的孩子,有部門領導的孩子,覺得很茫然。他思考自己有什么優勢,能夠建立什么樣的優勢。張力文開始練體操,想著把身體練得壯壯的。他修了兩個專業的課,雖然那時候還沒有雙學位的說法。雖然家里窮,但是好在兄妹多,張力文的哥哥妹妹已經出去打工了。他們一起兩個月給他150塊,他每個月有25塊助學金,還能在圖書館工作得到25塊,居然造就了“我那時唯一不匱乏的可能是金錢”的境況。張力文很愿意幫助同學,他經常借錢給同學,善于結交朋友,和大家的關系很好。等到大學畢業分到南平鋁廠,他也開啟了一路向上的人生。
像謝天琴和張力文這一輩的大學生,依靠高考和大學生活,完全改變了人生。他們習慣性地相信,這條路永遠是更好生活的通道。在他們的理解里,像吳謝宇這樣的下一輩,能夠到成為北大的一員,已經是超額完成了人生使命。在物質比較匱乏的年代,他們都能獲得愉快的大學生活。如今物質早已不是問題,年輕人獲得了這么好的資源,他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他們怎么會過得不好呢?
吳謝宇的姑姑阿花也以篤定的口氣向我們提到,弟弟不幸英年早逝,但小宇爭氣地考上北大,今后吳家的出路就指望他了。曾經的小姨父劉裕宗也看似淡淡地向我們提到,吳謝宇考上北大后,還指望著以后他能幫到自己的孩子,畢竟兩個孩子只差一歲,又是這么近的親戚。
吳謝宇能夠像他父親一樣,背負起這樣的期望嗎?
變通能力
吳謝宇的世界,看上去由媽媽和高分構成,再無其他的對外連接。怎么面對一個變化的外界、怎么處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怎么在變動的世界里重新看待自己,這是謝天琴也不具備的能力。但是謝天琴大學畢業就進了中學工作,她一輩子待在一個“鐵飯碗”內,可以不用和外界打交道。吳謝宇面臨的處境早已不一樣,哪怕只是在大學里,他就發現他完全應付不了這樣一個小社會。而吳謝宇想著把媽媽從哀傷幽怨的泥潭中托舉起來,但托舉起任何其他人,都需要一個人自己先能站穩。
因為數學成績而質疑自己的向蔚,說她是在北大過了很久才意識到,大學里的選擇是一個非常靈活的過程?!八简灥氖悄闼季S方式的升級,但這個摸索過程,只能靠自己?!彼l現,自己很長時間里停留在高中生的思維,必須要先做到A,才能做到B,接下來才能做到C?!暗髮W生活,我發現原來可以先做一半的A,然后我想一想,我可以再做一半的B,或者說我就已經可以先做C了,不用堵在原來的思維里。后來我回頭想我入學之初的困難,學不好的課,為什么不及時退課呢?我把那些課放到大四,或者放到一個我空一點的學期去把學分修了,又能怎么樣呢?但在當時,我想都沒想過。就是覺得某一個門檻過不去,后邊就完了?!?/p>
上大學之前,她不用真的為自己做決策,她在一個被規定的通道里,埋頭往前拱?!按蠹叶加X得你應該學習,我就一根筋地學習;后來在北大遇到挫折我要自救,我就一根筋地自救,就是這樣?!眳侵x宇后來透露出來的心理路程,也非常相似。
向蔚在北大還感覺到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壓力,害怕自己被邊緣化?!氨贝蟮娜?,或多或少是比較自我的那種。遇到困難時,我也要強,不肯說出來,主要是也說不清楚那種不好的感覺到底是什么。大家各自顧自己,人家也沒有時間聽你說?!彼幸环N模糊的感受,當她處在迷茫自責的泥塘里時,如果不自救,可能沒有人會救你。
本來他們明明是在中國最頂級的大學里,學著熱門的專業,今后將從事薪水不錯的體面工作的年輕人。僅僅從一個實用的標準來看,這對于多數人,也是很好的一個出路。但是如果只把眼睛盯在學習名次上,用高中的心態來刻舟求劍,他們就找不到那把過去讓自己非常自豪的“劍”。新環境給予一個人強烈沖擊,它可以幫助一個人重建自我,也有可能徹底摧毀某些人的自我。
與吳謝宇同寢室的楊冬明看得比較通透,他跟我們分析說,經濟學本身是一個很世俗的學科,就是研究資源的分配。資源分配就涉及社會生活,所以它其實是一個社會學科,與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大學并不是要把所有人都培養成經濟學教授,這不是教學目的,所以它傳授的還是一些比較基礎的概念,這些概念里面會涉及一些模型,但是數學不是經濟學的全部。少數學生追求在頂級期刊里發表文章,那他們可能需要數學非常優秀。但是對于其他經濟學的學生來說,不用困在一個很小的局部,應該看到更大的面貌。
楊冬明看到的實質是,在各種新處境面前,個人是有選擇的,是可以發揮主動性的。而一個人遇到不好的處境還能接受自己,考驗的是他的心理調節能力。蕭麗麗在感到自卑之后,發現北大是一個很開放活躍的地方,只要一個人有特點就會被識別?!拔夷菚r演講能力很好,所以也是被認同的?!倍钣滞⒌淖晕倚睦斫ㄔO很有趣,“高中時候我能做一個學霸,是因為我的競爭對手不行;大學的時候我的競爭對手太行,所以我應該沒有辦法考到前幾名?!?/p>《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劇照
李又廷接受了自己在大學中等偏下的成績,他說他不愿意在課堂上多發言,不想丟人現眼,但會在課堂上認真聽講,記好筆記。他知道他是肯定能安安穩穩畢業的,績點差一點無所謂?!拔铱隙ú皇亲屇感R詾闃s的畢業生,只要自己日子過好就行。其實說到底,畢業的時候人家看的不就是北大那塊牌子嗎?所以我自己心里想,反正我考得再好再差,都是北大畢業的。拿這么多獎學金干嗎?我也不差這點錢。就這樣,我就調整過來了?!?/p>
而他作為上??忌纳矸?,給了他一層自信,“我的英語是接近母語使用者的水平,這個就是上海地區給我的優勢”。他分析說,英語的考卷滿分也就150分,他最多也就考150分,也許人家和他高考的英語只差幾分,可是實際英語水平遠遠不止差這么點?!八杂行〇|西它并不能反映在分數上?!倍宜娜照Z水平也很高,“這是我在大學之前就完全掌握的事情,如果你來自一個偏遠地區,你英語掌握得不錯就已經很了不起了?!?/p>
李又廷說他想清楚了這一點,相當于做了一個取舍和決定,他大概就知道在北大幾年應該怎么過。學習要過得去,但不用太在意,他更愿意在北大享受生活,看到多元化的圈子和人。他不準備搞學術,畢業后就去工作,所以找到高質量的實習對他更重要。
他對自己同學的整體評價是:“北大的學生都是目的性很強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剛進來的時候可能經歷一個學期、一個學年的迷茫,很快就調整過來了。我覺得這是北大學生作為一個比較聰明的學生群體非常典型的特質,大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p>
北大的圈子
蕭麗麗也說,北大的學生都是很聰明的人,很快就能對自己的能力做一個判斷:我在這個方面與同學的差距,追得上還是追不上?我要花多少力氣去補差距?還是說我守住我的優勢,把優勢發揮好?這是一種對自我獨特性的確認,同時也能幫助自己在集體中找到歸屬感。
以體育特長生身份進入北大的龍潭,也體現了很強的調節能力。大一下學期,他談戀愛了?!拔艺伊艘粋€分數很高的女生,我也不是特意找一個分數高的,但是她的分數確實很高。我就有了一種‘你不是這個學校的孩子,但也是學校的女婿’的那種感覺?!钡搅舜蠖?,龍潭被推選為學院的體育部部長,還被選為學代會代表,“我就有了一種自己真正被認可的感覺,我都可以代表我的同學們了,那我還不是這個集體中的人嗎?肯定是”。
龍潭分析自己的特點,他作為北京大學足球隊的一員,代表北大參加過很多比賽,還代表中國參加國際的友誼交流賽。他覺得自己的優勢是情商不低、待人真誠、注重團隊合作。對于學校的一些新規定,當同學們有意見時,他能代表大家去跟學校交涉,表達大家的心聲。所以雖然考試考不過大家,但龍潭在北大的感受非常好,“一些單純學習的人,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怎么去代表同學與學校談判、交流”。
這些體現了北大的重要特點:最受歡迎的學生,遠遠不是高中那種學習好的學生。李又廷把這些歸納為——北大的圈子文化還挺強烈的。他們把有些人叫作“學生會咖”,有些人叫作“社團咖”,有些人叫作“戀愛咖”,有些人則是地道學霸?!吧鐖F咖”是指那些玩社團玩得特別好的同學,比如說北大的山鷹社、自行車協會、模擬聯合國之類的。李又廷說他沒見過哪個人混社團當社長的時候,還能學習成績特別好的,“你必須要有所取舍,不然的話你什么東西都還行,那就是中庸”。
這幾個圈子很難互相跨越,每個人精力是有限的,如果一個學生想在某方面有所成就,就得放棄其他一些方面。李又廷對大學生活的總結是,“我覺得北大多元化的大學生活我是體驗到了”。他覺得自己有短期突擊學習的能力,但不是能潛心學術的人,而很多企業招聘強調學生的綜合素質和領導力,所以志愿者經歷、有分量的實習、創業大賽等都是很好的加分項,他就在這些方面做了積累。
蕭麗麗意識到圈子文化,是在她談了一個北京四中畢業的男朋友之后,“我才發現原來學校是有圈子的。一旦你進入了一個圈子,大家會告訴你哪些老師的課比較有意思,然后大家一起選課上課、一起參加很多興趣活動。這樣即使你的成績不好,你也會覺得自己的某些方面是有所安放的?!?/p>
父母類型
正如與吳謝宇同寢室的楊冬明所說,即使大家住在一起又都是福建老鄉,他們寢室的同學也從來不談論各自的家庭?;蛟S正是大家都聰明又敏感,而背后的家庭狀況千差萬別,在一個非常經濟化的社會,家庭狀況遠遠不再只是一個人的情感關系。它太容易顯示出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了,在同學中反而成了一個敏感的話題。
但是對于一個個具體的年輕人來說,大學是進入社會之前的關鍵成長期,一個人怎樣度過他的大學、怎樣為今后的人生做打算、遇到困難該怎么辦,也來自于他到底有沒有建立起自我、他從家庭里獲得了怎樣的情感資源。
向蔚說,從小爸媽對她的期望值就很高,而她剛好又用自己的優秀,滿足了父母的期望?!拔野謰審男〔还膭钗?,不注重溝通技巧,很情緒化。我從小到大,每次都是他們先把話說得特別絕。他們會說,我一定會按照他們設想的最壞方向發展。而在一個人很小的時候,會自動接受爸媽說的這一切。他們覺得你做得好是應該的,你做得不好就一定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他們在別人面前會表揚我,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心認同我,那種表揚也只是為了他們有面子,我經常很沒有價值感。中國的‘90后’,大家都喜歡用‘咸魚’來自嘲,覺得這種感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所以不只是我一個人沒有價值感,我覺得很多‘90后’都是這樣?!?/p>
雖然向蔚覺得父母給自己帶來了很不舒適的感覺,但是她對父母的反抗并不明顯。她后來跟父母探討,她覺得父母應該檢討對她說過的那些話?!靶〉臅r候,我是一個弱者,如果現在我把同樣的話、用同樣的角度去跟你們說,你們會不會覺得有點不對?”
但是在更大程度上,她認為自己和父母之間,是甲方和乙方的關系。父母是甲方?!拔覀冞@一代人,越來越意識到了,父母就意味著你的社會資本。特別是在一個你房子首付需要父母支持的環境下,你不可能不尊重爸媽的意見,對不對?你作為獨生子女,爸媽也確實對你寄予了厚望,爸媽對你的很多要求和態度,都是因為你是他們唯一的小孩,對不對?”所以她認為,家庭關系,是一個人體驗到的一個權力關系的縮影,“就在你長大的過程中,你和父母爭奪的是一種權力關系”。所以這種關系并不那么可愛。父母原來只要她追求高分,只用顧學習,其他都不要管。大學受挫的經歷,讓她意識到,如果父母能夠讓她從小更多與其他人互動,讓她生活在一個微縮社會里,她會更適應真實的社會。
而對于其他的一些同齡人來說,有的與父母關系更為平等。楊冬明說自己和父母的關系一直很平等,父母很尊重他的想法。李又廷說,從小父母對他學習成績有要求,但是沒有太苛刻的要求。他考上北大已經遠遠超過父母預期了,所以在北大他做什么選擇,父母都很放松,“我爸這人比較普通吧,但是很愛家人,我們比較平等”。
龍潭說起自己和父母,“我和我爸是可以一起喝酒的關系,比較哥們兒”。他爸爸人脈廣泛,給他的空間大,也能指引方向。他在中學時走了“國家高水平運動員”的路徑,為此他從一個省重點中學轉到市重點,這是極其少見的選擇,“但是我爸發現這件事情對我有利,他就不會在乎世俗的看法”。他大學期間花費不菲參加了去牛津、劍橋的訪學團,也不時去海外旅行,“父母都很支持,大學是看外部世界的好時候,以后時間上就沒這么自由了”。
關于出路的模板
但是對于吳謝宇來說,他仍然執著于“怎么才能考第一”這個問題上。像他一樣的同齡人也不少,他們把出路理解為一個模板,好像踩錯了一步,人生就很危險。
向蔚介紹說,在模板思維里,一個北大經管院系的學生,他的典型思路是:你是走學術方向,還是職場方向?走學術方向就要做到:大一大二成績非常好,績點達到了3.8或者3.75以上。如果他想進投行,那么他就要在各種寒暑假積累著名投行的實習履歷。大一大二的時候,他要去做咨詢顧問的助理,然后大二的暑假,他要去一家不大不小的機構刷一個簡歷?;蛘哒f他去一個海外的暑期學校。然后光華學院的學生,大三的時候,一定要去歐洲或者美洲的商學院交換一個學期。大三的暑假你要找一個特別厲害的實習,這樣就會決定你大四的return offer。
在這套模板里,金融工程這個領域的學生,大一大二的專業課績點,要保持特別高的3.8。然后大二開始你要修數學雙學位,你到大三定要把GRE考出來,大三的暑假去刷一個量化金融,或者說是去基金會、銀行的策略部門刷一個實習。然后大四上學期提交申請,然后到了美國以后要開始就去做working。研一的暑假,你就要去一個大的機構做策略,然后你就能拿offer。
對于一些高中時期習慣了刷題的學生,模板仿佛他們高中時的高考“圣經”,為他們提供了一套清晰可循的路徑。如果沒有照章可做的路徑,他們反而慌亂。但是對于大學里非常多維度的發展和選擇來說,一個人如果不是敞開自己去擁抱變化,不是根據自己的特點來一步步往前探尋,而是固守標準嚴苛的模板,很可能會非常挫敗。
李又廷提到他們班上的一個“小鎮做題家”類型的同學,永遠是自修室一開門就沖進去學習,很少社交,也不參加社團。他非常辛苦地學習,換來前兩三名的成績,但也沒有辦法保住常勝將軍的位置。但是同學們能明顯感覺到,他在北大過得并不開心。大三上學期這位同學去國外交換,發現自己的水平“可以把整個班級的同學按在地上摩擦”。李又廷說:“他說了一句很經典的話,讓我都驚了,他說‘我知道外國人有點菜,但我沒想到他們這么菜’?!崩钣滞⒌目捶ㄊ?,這樣思維的同學,腦子里只有分數,很難真正享受大學生活。
2013年的秋天,讀大二上學期的吳謝宇處在看上去學習熱情飽滿的階段。他在學校附近的一個機構報名了GRE的學習。學生報名的目的都很明確,就是拿GRE高分和申請美國最好的研究生院。這家機構的一位負責人王偉寧在接受我們采訪的時候,非常強調他們的優勢。他對于事情和人物的描述,也非常具有所謂頂尖高校畢業生的優越感。王偉寧要求把他們的機構描述為“北京一家專門面向海淀區高校院所指導GRE備考和學術發展的機構”,而“我們最早的幾個創始人和不顯名的內容貢獻者,是比他們大一代的學神,基本都是職業科學家。我們有能力對學生學術發展潛力給出主流評判意見”。
2019年我們采訪時,雖然距離吳謝宇在這家機構學習已經過去了五六年,但是他對吳謝宇的印象仍然非常清晰?!耙皇且驗樗诒贝蠛臀覀冞@兒的學業都比較突出;二是他比較有特點,思路清楚、反應迅速,說話語速比較快,待人很積極,見人都打招呼,舉止得體有禮?!?/p>
吳謝宇在這里表現的學習目的和規劃性都很強,也非常自律,大二的他已經在大量閱讀經濟學的專業英文論文,而多數北大學生要晚一兩年才做這些功課。他在這家機構的學習也是在很規范的時間框架內完成,多數學員都會拖沓。
機構的督學與吳謝宇互動比較多,吳謝宇每次交流前,都會事先列好要解決的事項,對他自己在學習上的不足,認知也很明確。王偉寧說:“比如GRE題目答疑或測驗反饋,因為我們強調的是嚴格基于學術閱讀的信息整合和判斷輸出能力,雖然都是北大學生,一般還是需要老師帶著挖掘深層問題逐步引導的。他是自己先看完卷面,主動列出待提升的幾個疑問點,而且往往問到1/2,就能自己調整思路補全其余的1/2。這不多見,就是說他的學習曲線很陡?!?/p>
王偉寧認為吳謝宇做學術的潛力很大?!霸蛴腥矫?,第一是他在北大經濟學院當時GPA是3.8左右,這個已經能在全學院200人中排在很前面了。并且經院不像數院,沒有人能絕對第一,沒人敢稱‘學神’。第二是他在這里的研修表現,我們的課程對北大學生來講也是很難的,相當于是一個輔修專業,而且大家都是零基礎。但他理解就比較透徹,能夠在規定時間內高質量地完成進度,最后的GRE成績也反映了這一點。第三,我們這個學術社區里的學生,很多是各個院系的前幾名或者第一名,也就是未來一代各個領域最前沿的科學家;他在這個范圍里仍然能給出比較頂級的研修結果反饋,這種跨院系的橫向對比就很能說明問題?!?/p>
但是吳謝宇這個人有什么性格特點呢?王偉寧說,跟吳謝宇接觸時,不怎么能感覺到他內心真實的聲音和情緒釋放,因為“他一直都是明確解決問題式的交流,就跟工作一樣指向結果,感覺不到情緒”。
當2019年吳謝宇被公安機關捉拿歸案時,王偉寧回憶起跟吳謝宇一起學習的經濟學院的其他同學,“他們那一級2016年本科畢業,現在大多在美國最好的研究生院讀PhD”。
?。ū疚脑醋浴度撋钪芸?023年第29期,文中除謝天琴、吳志堅、吳謝宇為本名外,其他均為化名。本刊記者楊璐、王海燕、陳曉對本組文章亦有貢獻)